李翊云:“我永远都不想摆脱思念孩子的痛苦”
她花了几个月时间才找到了描述詹姆斯的适当语言,但一旦她开始下笔,句子就很快形成了。
“开始动笔的时候,我就知道一切都会很顺利,”她说,然后她很快用不出声的轻笑纠正了自己。“我老是说一切顺利,好像一切都会好起来,没有什么会好起来。”
文森特的死令人震惊,但并非完全出乎意料。即使在孩提时代,他就容易陷入抑郁和绝望。上四年级时,文森特的老师给李翊云发了一封充满担忧的电子邮件,是关于他写的诗的,他写了一些反思生与死的痛苦诗句。一名为他治疗的心理专家曾警告李翊云,文森特可能会把自杀的想法付诸行动,并告诉她应该有思想准备。
詹姆斯没有类似令人警惕的表现,他也曾接受心理治疗,给人以能默默承受、适应能力强的印象,没有表现出哥哥那样的极端情绪,或令他自己崩溃的完美主义。
詹姆斯热爱哲学、语言学和科学。小时候,他有时会在餐桌上漫不经心地解释神秘的量子粒子、或鲜为人知的深海无脊椎动物的行为,让家人大吃一惊。虽然他的语言能力出类拔萃——在学校学了西班牙语、意大利语和日语,并自学了威尔士语、德语、罗马尼亚语和俄语,但他总是把想法藏在心里。上幼儿园时,有一天他身上戴着一个自己写的牌子回了家,牌子上写着:“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想说!”
有时候李翊云会想,她没注意到詹姆斯陷入不幸的漩涡,是否就因为他如此地自持。
詹姆斯在去世几周前曾告诉母亲,他正在读法国哲学家阿尔贝·加缪的《西西弗斯神话》(The Myth of Sisyphus)。这本书在开篇处提出一个问题:人生是否值得活下去。李翊云回忆起当时和詹姆斯的一次对话,她告诉儿子,大多数人忍受人生中单调或痛苦的部分,为的是享受由衷快乐的时刻。李翊云和丈夫最后一次看到詹姆斯是他去世前的那个周末。他们晚饭后送他回宿舍,李翊云问儿子在读什么书。詹姆斯说,他当时正在重读《西西弗斯神话》。
回过头来看,李翊云在想自己当时是否感觉到了什么。但她不允许自己老去想詹姆斯的死是否可以避免的问题,她说,文森特去世后,她曾掉进那个陷阱。
“有人自杀身亡后,身后的家人通常会问,‘要是……会怎么样?是因为什么?’”李翊云说。“这一次,我觉得我们不要从这些问题开始,我们要从别的地方开始,那就是接受这是事实。这是他的决定,他死了,他做这个决定是有原因的。”
一个不断浮出的想法是:李翊云确信詹姆斯相信父母在他死后有能力活下去。这个坚定的信念让李翊云保持了理智和活下去的能力。
“他知道我们会承受这件事,因为我们曾经承受过,”李翊云说。“我觉得,我们必须尊重他的领悟,我们必须尊重他的选择。”
李翊云说,再次经历痛苦的失去,她知道自己需要过有规律的生活。
她知道自己需要睡眠、喝水、每天锻炼,并坚持自己的时间表,继续去游泳池游泳,继续每周上钢琴课,继续在普林斯顿大学教书。她把自己重新投入写作,每天早上写作两三个小时,最近完成了一部新小说的初稿。这是一部关于一群音乐家的历史小说,故事背景设定在19世纪早期的欧洲。
李翊云和丈夫已在继续旅行,那是他们喜欢和儿子们一起做的事情,他们还自己做蛋糕庆祝儿子的生日。“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感受——那就是他,”李翊云指的是大鹏,注重隐私的他没有接受采访。
李翊云得到了来自她最亲密朋友的支持,他们中包括作家伊丽莎白·麦克拉肯和莫娜·辛普森,她们为李翊云和丈夫安排了几个月的餐食;还有编辑布里吉德·休斯,她在詹姆斯去世后的那个周末到李家住了几天,帮忙将这个噩耗告知李翊云的朋友和同事。一名朋友后来对休斯说,她收到消息后一开始觉得一头雾水,以为是意外错发了关于文森特去世的旧邮件草稿。
那个周末,李翊云问了休斯一个痛苦的问题:难道自己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母亲吗?休斯很快回答说,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个问题太荒谬了。李翊云毫不怀疑的是她爱儿子的程度之深,她总是鼓励他们做真实的自己。她尽力将这种接纳扩展到不仅是他们的生命,也包括他们的死亡。
“作为他们的母亲,我总是尊重他们,并努力去了解他们,”她说。
在写作《自然万物只是生长》时,李翊云曾犹豫要不要完成这本书。
她一度请麦克拉肯读了初稿,并告诉她书是否值得出版。麦克拉肯向她保证值得出版。
“令我惊讶的是,这是一部思路如此清晰的作品,探讨了一些似乎不可能去思考的东西,”麦克拉肯说。“失去两个如此出色的孩子,这等于被判处了无期徒刑。”
李翊云坐在家中的阳光房里对我说,她宁愿自己能早点明白一些事情,这样她就能和孩子们分享:“更好地受苦”是有可能的,既感受悲哀、也感受快乐。这是她近几个月逐渐得出的看法。当她做园艺、阅读、写作、听音乐,或与丈夫在林间散步时,她会感到快乐。
“我们悲伤,非常悲伤,但我们并非不快乐,”她说。“只要我们活着,我们就怀抱着对孩子们的爱,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人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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